“岷” “汶”地名与古藏缅语的 “天” rMu

“岷” “汶”地名与古藏缅语的 “天” rMu

宗喀· 漾正冈布 (Yongdrol Tsongkha),文学学士(1985)、历史学硕士(1988)、医学博士(1995)。历任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1995-2000)、印第安纳大学藏学与人类学助(副)教授(1999-2003)和研究员(2003-)、兰州大学民族学与藏学教授、博导(2004-)及藏缅-阿尔泰研究所所长(2005-)、牛津大学访问教授(2014-2016)、甘肃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研究员(2020-)等。宗喀教授在藏学、世界宏观历史、历史语言学、文化遗产保护等领域进行了开拓性研究,在青藏高原腹地、藏汉蒙边地、喜马拉雅南麓与西缘、中亚、中东(含北非)、西伯利亚、北美与西欧等地进行了卓越的田野工作。20余年来在中美等地培养了近百名优秀博士和其他青年学者。

蔡文君(Aogyan mtsho),现任兰州大学藏缅-阿尔泰研究所特任副研究员等。2012-2021年于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兰州大学-新疆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师从宗喀教授从事民族学与历史地理研究。已在《中国藏学》《西北师大学报》《西北民族研究》《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贵州民族研究》《中国民族学》《西北民族论丛》《西南大学学报》等发表CSSCI 期刊论文十余篇( 含与导师合著)。主持教育部、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四川省社科基金等项目。完成导师主持的中国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国家民委、民政部等基金项目中的子课题多项。

[摘要]汉文史籍对“岷” “汶”地名的记录较早,也很连续。但实际上,“岷” “汶”并非是源于汉语的地名,它们很可能是古藏缅语mu/rmu或dmu 即“天”的译音用字。本文在系统梳理汉文史籍对“岷” “汶”地名记录的基础上,对学界对“岷” “汶”地名语源、地望方面的研究进行了批评并提出了新的见解。

[关键词]地名;岷山;藏缅语“天” rMu

自《荀子·子道》载“㟭山”、《禹贡》载“岷山”,《史记》引《禹贡》作“汶山”之后,汉文文献就将“岷” “汶”作为山名、水名亦或是郡县名,在历代正史、方志等书中被连续记录下来,记录的范围包括其读音、地望及来源。实际上,“岷” “汶”并非汉语地名,这一思路在清代康熙之后才被确立下来。但真正认识到“岷” “汶”只是译音用字,对其语源进行考证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开始的。本文在系统梳理汉文史籍对“岷” “汶”地名记录的基础上,对学界关于“岷” “汶”地名语源、地望方面的研究进行了批评并提出了新的见解。

一 汉文史籍中的“岷”“汶”地名

“岷”“汶”作为地名群在汉文史籍中常被提及。从《荀子》载“江出於㟭山”、《禹贡》载“岷山”、《史记・夏本纪》引《禹贡》作“汶山”,至《汉书・地理志》中出现“汶江”“崏山”、《货殖传》中现“㟭山”之后,汉文史籍如《华阳国志》《水经注》《括地志》《元和郡县图志》《史记索隐》《太平寰宇记》《舆地纪胜》《方舆胜览》《蜀中名胜记》等书籍对 “岷山”(又作汶、崏、㟭等)、“岷江”(又作江或汶江等)的读音、来源、地望有记载及简单的释读。

岷山山脊(The backbone of the Min Shan)。约瑟夫·洛克(Joseph F. Rock, 1884-1962) 摄,1925年10月18日,哈佛大学阿诺德植物园图书馆藏(Arnold Arboretum Horticultural Library)。

第一,在 “岷”“汶”注音方面,如刘宋裴骃的《史记集解》、唐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唐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唐颜师古注《汉书》等史书注疏里,均对“岷” “汶”进行了注音,其注音虽采用了直音、反切等法,但始终摆脱不了汉字注音的缺陷,即用汉字注释汉字,有时候会让后人无法准确确定其读音。如《史记正义》中用同音字“泯”为“汶”注音,若读者不认识或误读“泯”,则注音无效或不够准确;《史记集解》中用反切法为“汶”(眉贫反)注音,这需要读者掌握一定数量汉字之后才能运用。汉字注音的方法,除上述缺陷外,还存在其他不能准确确定其读音的情况,如汉语方言不同导致发音不同,汉字古今发音不同等。

第二,在“岷”“汶”地名来源方面,主要在历代地志及志书中有所提及,但叙述大多都非常简略。如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载:“汶山,即岷山也”,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中认为:“岷山在茂州直西北裂鹅村水之上……汶江因其发源过岷山而得名岷江,岷汶声讹,故岷江亦名汶江……岷汶字通使”。不难看出,以上列举的唐宋地志中涉及“岷”“汶”地名命名的叙述语焉不详,且很多都是直接引用前人之叙述,也几乎没有涉及“岷”亦或是“汶”之地名的含义。

《元和郡县图志》载:“汶山,即岷山也。”[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十二,金陵書局,光绪6-8年(1880-1882)刻本,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

第三,相较于“岷”“汶”地名的注音与得名而言,其地望的记载就显得丰富多了。从史书到地志再到方志,几乎都涉及了“岷”“汶”的地望,其中以“岷山”的记载为甚。而岷山地望的记载,大致分为以下几类:其一,认为岷山在今甘肃境内,如《隋书·地理志》载“临洮郡临洮县有岷山”;《元和郡县图志》言:“岷州溢乐县南一里有岷山”;《明史·地理》曰:“陕西岷州卫北有岷山,洮河经其下”。其二,认为岷山在今四川阿坝州境内,如《三国志·蜀书八·秦宓》言“蜀有汶阜之山,江出其腹”;《隋书·地理志》载“汶山郡有汶山”;《元和郡县图志》曰“汶山即岷山,南去青城山百里,天色晴朗,望见成都”。其三,认为今都江堰青城山为岷山第一峰,这主要是唐代杜光庭在其《青城山记》中言:“岷山连峰接岫,千里不绝,青城乃其第一峰也”。其四,认为岷山实为北起甘肃岷县绵延千里至川,如《括地志》云:“岷山在岷州溢乐县南一里,连绵至蜀二千里,皆名岷山”;任豫《益州记》言:“江出羊膊岭,经甘松至灌千余里”。其实,对“岷山”地望有记载的汉文史籍还有很多,此处不再一一列举。但这些记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一名多地的情况较多,且古籍中未加任何说明,极易让人混淆。如《隋书》《元和郡县图志》等都有这种情况出现。

历代汉文史籍中除了对“岷” “汶”地名的一般记述外,还有校勘、注释、整理等考据工作。其中,以清代的考据成果最为出色。如顾禹祖《读史方舆纪要》、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胡渭《禹贡锥指》、秦蕙田《五礼通考》、王鸣盛《蛾术编》等都对岷、汶地名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梳理,总结了汉文史籍中古今岷山之方位。顾氏认为岷山在成都府茂州西北五百里,地名列鹅村,一名铁豹岭,一名沃焦山,其附曰羊膊,江水所出;阎若璩认为,岷山在茂州汶山县南,即汶山;胡渭认为,岷山“北起于溢乐,实跨古雍州之境,而南则讫于青城,绵地千余里,与太行伯仲”;秦蕙田的观点与胡渭同(卷二百四《嘉礼七十七·体国经野》);王鸣盛则认为,前人所记岷山之方位多有舛误,首源于裴骃《史记集解》将《汉书·地理志》中“岷山在蜀郡湔氐道西徼外”的“西徼外”三字删除,此已有误。而郭璞注《山海经》又将岷山移至广阳县(即汉汶江县),此乃大误。后蔡沈《书集传》又把汉蜀郡湔氐道与茂州汶山等同,此乃误之又误。这些记述不仅让岷山地望有误,还容易让人将江源位置搞错。

《名山图》中的“岷山”。佚名:《名山图》明代木刻印刷版,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残本。

清代出现的不少地方志中有对“岷”“汶”地名比较详细的考述,如《四川通志》《道光茂州志》《汶志记略》《保县志》《岷江上源考》等。值得重视的是,《四川通志》对岷江源进行考察时,还采用了经纬度测绘法,对岷山方位的描述比过去传统的记述大为准确。但清代这些对“岷” “汶”地名的整理与考释,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辗转抄录、以讹传讹等问题。如胡渭《禹贡锥指》与秦蕙田《五礼通考》中总结的历代文献所载岷山有四处,即在松潘卫、成都府之茂州、成都府之灌县、陕西岷州卫,其行文如出一辙,甚至连最后关键总结语“大抵岷山北起于溢乐,实跨古雍州之境,而南则讫于青城,绵地千余里,与太行伯仲”几乎只字不差。

纵观历代汉文史籍中记载的“岷” “汶”地名,有以下几个常见的问题值得注意:第一,对这些地名的具体地理位置和所辖区域记载颇具争议。正如任乃强先生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中指出:“然自《元和志》以来言沿革地理者,皆谓汉汶江县是今茂县,而旧汶川县为绵虒,此大误也”。根据他的观点,今汶川县境内的绵虒,在汉代以前应该是位于今茂县境内。第二,汉文史籍虽用汉字记载了“岷” “汶”等山水、郡县地名,并进行了部分基础的读音、地望考证,但缺少了地名研究最为重要的一点,即对地名的语源、含义与命名理据的分析。究其原因,“岷” “汶”地名虽用汉字进行了记录,但实非汉语地名,而是藏缅语源地名(即古羌藏语地名),故以汉文字义或词意无法对其进行解读。

二 “岷”“汶”地名的词源考辩

汉文史籍对“岷” “汶”地名群的记载历史较早,但对其语源的探究至清代始出现,考证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目前,学界对“岷” “汶”地名语源的考证结果有如下三种:

1 “岷”“汶”为汉语地名

认为汉文史籍中记载的“岷” “汶”地名,乃是汉语地名,且与“昆仑”相关。一种观点以邓少琴、温少峰为代表,认为“岷之读音为‘昆仑’之合读”;“昆仑一辞由复音变为单音,而为岷,写作,卜辞之‘尞 谓可以当岷山之岷,益谓岷即昆仑也”。另一种观点在邓、温二位先生“昆仑”合读若“岷”的基础之上,认为岷山是现实之山,而昆仑是以岷山为原型虚构的神话之山,岷山之岷取义于珉(如玉的美石), 全因此山盛产如玉之石。

《大明九边万国人跡路程全图》中的“岷山”。《大明九边万国人跡路程全图》,原绘于明代(1368-1644年),清王君甫等于康熙二年(1663)重刻,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

但是,对比“岷”与“昆仑”的上古拟音不难发现,昆仑由复音变为单音,合读为“岷”,其语音变化的语言学支持是不够的。而“岷”取义于“珉”,其根据是《山海经·中山经》载岷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白珉”。虽然这种观点不失为“岷”地名考察的一种思路,也符合一般的地名命名理据与原则,但仅以《山海经·中山经》的记载就做出以上推论,便显得武断。因为汉文史籍对岷山的记载较早、也较为纷繁,在推论时有必要考察岷山当时之地望,岷山及其周围世居着什么样的族群等问题,再按照地名“名从主人”的命名原则,才能做出令人信服的推论。

2 “岷”“汶”为藏缅语地名

第一,纵观汉籍,康熙皇帝大概是第一个明确将“岷”记录为非汉语地名的人。康熙言称:“今三藏之地俱归版藉,山川原委皆可案图以稽,乃知所谓‘岷山导江’者,江水泛滥中国之始,禹从此水而导之,江之源实不在是也。江源发于科尔坤山之东南,有三泉流出(一自匝巴颜哈拉岭流出,名七七拉噶纳;一自麻穆巴颜哈拉岭流出,名麻穆七七拉噶纳;一自巴颜吐呼母巴颜哈拉岭流出,名古科克巴哈七七拉嘎纳),合而东南流,土人名‘岷捏撮’。‘岷捏撮’者,译言岷江也,是为岷江之源。南流至岷纳克地,名鸦龙江,又南流至占对宣抚司,会打冲河,入于金沙江。”显然,康熙提到的“岷江”是指雅砻江,并非发源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岷江。康熙的这段记叙,也算不上对“岷”的研究,但明确了“岷”非汉语地名这一思路,其资料价值不容置疑。根据康熙的描述,‘岷捏撮’是雅砻江nyag chu之上流,应该在今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大概范围应在今石渠、甘孜县一带;“岷纳克”大概在今新龙、道孚、雅江一带。以上区域位于青藏高原东部,自古以来是藏缅语民族的核心区域之一,亦在康熙皇帝所谓“三藏”之地范围内,更是木雅人(mi nyag也被写为弥药)分布之域。因此,康熙帝笔下的“岷捏撮”,有可能是mi nyag chu的译写,可写成“木雅河”;岷纳克亦是mi nyag kha,意为木雅河岸。既然“岷捏撮”乃雅砻江之上源,而非岷江上源,康熙皇帝为何将“岷捏撮”译为“岷江”?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方面是因为音近,即将木雅(mi nyag)记音成“岷捏”,“撮”在藏语里为水、江、河之意,随即译成“岷江”;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已经出现了“江源金沙”与“江源岷江”之争,康熙皇帝虽认同江源非岷江,却还是受到古经籍中“岷江”为长江正源之说的影响,遂用折中之法,将“岷捏撮”译为“岷江”以合经籍之载。

敦煌P.T.1 286第45行“吐蕃赞普世系”中的“穆墀赞普”(mu khri btsan po)。

第二,明确提出“岷” “汶”地名为藏缅语源的文章有两篇,即《论岷山得名与羌、夷的关系》与《岷、汶音名考——兼论汉文史籍中m母的羌藏语地名》。郭声波教授在《论岷山得名与羌、夷的关系》中认为:“岷”虽为汉字,但其音义均非汉语,只是译音用字;“岷”(包括“曼”“绵”“汶”“蒙”“牦”“駹”等)是岷山,为土著羌夷的自称,亦是其族名,本义是“人”,“岷山”即“岷(曼、绵、汶、牦、駹)人之山”;至于“岷、曼、绵、汶、蒙、牦、駹”相互之间的语音差别,为译者或被译者的方言差异。郭声波的这一研究思路比过去进了一大步。

但这一观点也存在两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其一,“岷”之本义为“人”,这一结论需商榷。正如郭声波自己所言:“是否能用近现代茂汶羌语词义解释古 ‘大岷山 ’地区羌、夷语言的词义,也就是需要证明现代茂汶羌族是否就是古大岷山地区夷、羌系后裔的问题。”之后,郭文引《隋书·苏孝慈传》中“冉尨羌作乱”的记录,以说明秦汉之駹(牦)人就是生活在岷江上游的羌人;又转引李膺《益州记》中“滋茂池”的记录,认为“滋茂”与羌族自称日麦同, 随即得出“‘滋茂’乃东晋南朝龙门山区羌人的族名和自称,且此‘茂’人上可承秦汉‘大岷山’之‘牦牛羌’,下可接今之茂汶羌族”的结论。实际上,想要通过汉文史籍的记载,来证明今天的茂汶羌族是古羌夷后裔颇为困难。如将汉文史籍中凡是记载为“某某羌”的人群都视为与今茂汶的羌族有承袭关系,这显然不符合历史事实。同时,用今天茂汶羌族的羌语来解释古代地名,其根本问题不在于茂汶羌族是否为古‘大岷山’羌夷后裔,而是包括茂汶羌族所使用的羌语在内的部分现代藏缅语,人(mi)的词汇是否在近2000年前的古藏缅语中也发音为mi,需要进一步考证,因为任何语言都是不断变化的。相比之下,如果以同属于藏缅语,且在公元7世纪就有文字记载的古藏语来释“岷”,其说服力更强。因为一千三百多年前开始记录藏缅语的古藏文(古藏语为古藏缅语中最早有文字的一支)理论上更接近古代诸藏缅语。 包括敦煌出土古藏文写卷,如被称为“吐蕃首部历史” 的PT1288和历代“赞普传记” 的PT1287,拉萨和各地现存的古藏石碑文中,“人” 或“非”这一词都写为了myi 。直到公元9世纪上半叶赤祖德赞(khri lde gtsug rtsan)时期进行了第二次藏文改革之后,myi才逐渐写为了mi,其发音可能才变为mi。所以,用mi来解释先秦及秦汉间的记音汉字“岷”,缺乏说服力。此外,茂汶地区在近现代被认定为羌族,且自称尔玛或日麦的地区最多包括今茂县和汶川北部地区(通称茂汶地区),其范围明显小于郭声波笔下的“大岷山”地区。

吐蕃第一代赞普聂墀赞普(gnyav khri btsan po)被认为是天神或天神子降世。从聂墀赞普起包括穆墀赞普(mu khri btsan po)在内的六位后世赞普,通常被称为“天墀七帝"(gnam gyi khri bdun),据信他们都据有rmu thag或dmu vbreng(天绳),当“王子能骑射时,父王就依天绳返回天界,犹如彩虹消失,不留遗骸在世间”。到吐蕃第八代赞普止贡赞普(gri gum btsan po),他与罗阿木(lo ngam)决斗时天绳被斩断,此后的赞普均无法依天绳返天界。图为敦煌出古藏文写卷P.T.1287“赞普传记”6-21行所述止贡赞普与罗阿木决斗之细节。其中提到止贡赞普在岱拉贡甲神引导下欲升往天界,罗阿木以斧击之,岱拉贡甲神遁入底斯雪山,赞普遂遇害。吐蕃特文化中,高山、神、天界三者关系尤为密切。

其二,郭声波引《荀子》《禹贡》中有关岷山的记载,说明岷山范围在今甘川两省;引《禹贡》“沱潜既道”、《山海经》“岷山之首,曰女几之山……洛水出焉,东注于江”之载,以说明龙门山为岷山之脉;引《水经注》“瑕阳人自秦道岷山青衣水来归”,说明邛崃山、夹金山和大相岭为岷山之域。最后总结 “岷山(包括‘曼山’等)系先秦秦汉间中原人对古蜀国西部山区,即今岷山-龙门山、邛崃-夹金-大相岭的通称”。我们认为这个推论也有待商榷。先秦和秦汉间的中原人,对岷山的记录是来自对藏缅语的译音,再加上对“徼外”的想象,不同书籍的记述都只是针对某一区域,并没有系统地认识岷山是规模巨大的且按一定方向延伸的一组山脉。梳理汉文文献对“岷”“汶”的记载可知,将岷山作为一组山脉来认识的最早记录大概出现在任豫《益州记》中,至唐《括地志》记“岷山从岷州溢乐县连绵至蜀二千里”之后,引用这种观点的汉籍才逐渐增多。

我们同意郭声波教授“岷” “汶”是非汉语语源地名的判断,认为“岷” “汶”乃藏缅语源地名。在全面系统地梳理了汉文史籍对岷山(汶山)、岷江(汶江)的相关记载后,认为“岷(包括汶、茂、毛、墨、摩、蒙、温、绵、瓦等)”是古藏语(或称藏缅语、古羌藏语)“穆”(可写为mu、rmu或dmu)的译音,其意为“天”。如《后汉书·西南夷列传》中载白狼王唐菆等慕华归义,作诗三章,即后来被称为《白狼歌》者,诗中将“天”用汉字记音为“冒”,亦即mu、rmu或dmu。《白狼歌》的语属被诸多学者研究过,虽然观点众多,但几乎一致认为是藏缅语无疑。敦煌藏文写本P·T·1286中记载的穆赤赞普(mu khri btsan po)的穆(mu),即是天之意;敦煌藏文写本中出现的穆dmu(族人,也是天或天神的意思。被认为是松赞干布(srong btsan sgam po,约617-650年)遗训的《柱间史》(bkav chems ka khol ma)中多处记载了smu thag、dmu thag),均为天绳之意。藏文史籍《五部遗教》(bkav thang sde lnga)也载有dmu thag;《西藏王统记》(rgyal rabs gsal bavi me long)中亦有rmu thag(天绳);《贤者喜宴》(chos byung mkhas pavi dgav ston)中除了rmu thag、rmu skas(天梯)之外,还有“穆嘉阔杰”(rmu rgyal kho rje)等与“穆(rmu)”相关的记载。藏文史籍中出现的mu、rmu、dmu亦或是变体smu,都是天或天神之意。另,成书于1190年的《番汉合时掌中珠》中也将西夏文的“天()”用汉字记音为“没”(拟音为mə 或者my)。我们认为,“穆”(mu、rmu或dmu)应为藏语(或藏缅语、古羌藏语)中表示天的固有词汇,不过古典与现代藏语中不常用。至于前缀r-、d-或s-,是因为“藏-缅语前缀在原始藏缅语时期曾是可分离的,而且起过很大的作用。”现代藏缅语民族语言中大多保留了mu或mu的变体来称呼“天”,如古藏语中为rmu或dmu、古典藏语书面语中为gnam、羌语为mu(曲谷地区)、普米语为、独龙语为、阿昌语为、彝语为(喜德地区)、纳西语为。因此,岷山之名,本义是天山,亦可引申为神山,应是源于藏缅语民族对高高在上的天、对高耸入云的山的膜拜与崇敬(直到现在生活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藏缅语民族还保留着对天、对山的崇拜)。而汉文史籍中记载的分布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汶、茂、温、摩、毛、绵、墨、瓦”等地名,实乃对“穆”(mu、rmu或dmu)不同方言的汉字译写。当然,也不排除有些是汉儒们对“岷”字的异写。

中古经典藏文史籍《贤者喜宴》(chos byung mkhas pavi dgav ston)载:sras kyis chibs kha thub par gyur pan/rmu thag la vjus na mkhar gshegs so skad/lha la ro med vjav tshon ltar yol bas/grongs kyi bang so gnam la btab ces grags/ 当诸王子(天墀七王)稍长能骑射时,他们即握穆祂(天绳)升天而逝。传说其遗体犹如彩虹消失于天际,过世后陵墓均建于空中。引自巴卧·祖拉陈瓦(dpav bo gtsug lag vpheng ba, 1503-1566) :《贤者喜宴》(chos byung mkhas pavi dgav ston) ja函,锡金隆德寺(Rumtek Monastery)木刻板,TBRC编号:28792

另外,《阿坝文化史》中提及,“岷”乃藏文“穆”,来源于难得其详的古象雄时期的“穆”(rmu、dmu)王朝,臆测“穆”王朝的势力曾达到岷山山脉一带。包括今天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境内的“毛儿盖”,“嘉莫墨尔多”地名中的“毛”“墨”,都是藏文“穆”字,不同地方和不同时期的读音差别,汉文转写时就写成了“岷”“毛”“墨”。

3 “岷”“汶”为蒙古语地名

持这一观点的主要是金刚先生,他在其论文《蒙古族源于岷水考》中说:岷江(汶江)(miwen—keoŋ)即“蒙江”(moŋ—keoŋ),或“蒙乞袁”(moŋ—kiɔn),均是“蒙古”(moŋ-gɔl)的异译之词,可以理解为“猛虎”之义。其依据有三,一为《后汉书·仪礼志》中载:“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是虎”;二是汶川之地名“绵虒”之虒,与《乌古斯可汗传说》所载食肉猛兽(kiat)、《高昌馆杂字》中所载(kat)均可对音,且释为独角兽或麒麟,麒麟即是虎狮神化之物;三是作者引汉籍中载岷山别名“铁豹岭”,说明岷(蒙)之名的确源于虎豹之称。此外,作者认为“绵虒”才是岷山的全称,是岷虒(汶虒)的异译,岷江是则属于变体。蒙古族乞颜氏(Kian)与古代“羌” (獇、)(kiaŋ)人同源,且古代“乞颜”(kian)氏蒙古人分支“羌”(kiaŋ)人之裔至今留居于此(岷江上游汶川绵虒地区)。之后,作者还力证女娲乃蒙古族女祖,伏羲乃蒙古族男祖。

图为中古藏文经典史籍《贤者喜宴》(chos byung mkhas pavi dgav ston)ja函中关于止贡赞普与罗阿达孜(lo ngam rta rdzis,即敦煌出古藏文写卷P.T.1287中所记之罗阿木lo ngam)决斗之内容,其中提到止贡赞普的穆祂天绳(rmu thag)与穆斯格天梯(rmu skas)被罗阿达孜斩断,赞普无法反回天界,遂遇弒。巴卧·祖拉陈瓦(dpav bo gtsug lag vpheng ba, 1503-1566) 著《贤者喜宴》(chos byung mkhas pavi dgav ston),ja函,锡金隆德寺(Rumtek Monastery)木刻板,TBRC编号:28792

金刚先生对“岷” “汶”地名的观点,可谓所有“岷” “汶”语源研究成果中最为大胆猜想和疏于证明的一项,其中存在的问题显而易见:第一,对音是该文研究的主要方法,但对音必须要注意语音的古今异读。同时,地名的研究不能只对音,还需要根据史料等支撑材料分析地名所指之地望及区域内的族群,之后才能推断其可能的语源。第二,对汉文文献的引用,需要加以甄别,不能望文生义,如汉籍中载岷山别称“铁豹岭”,当是藏语地名“迭部(the bo)”汉字译音的异写,而非虎豹。“绵虒”也当是藏缅语的译音,“虒”仅是记音,并非汉字“虒”表达的似虎有角的一种兽。第三,对古藏缅语与阿尔泰语(蒙古语一般被认为是阿尔泰语的一支)在中古尤其是蒙元帝国前的分布研究等缺乏必要的了解。我们知道,目前尚没有文献能证明蒙古语在13世纪前存在于本文所讨论的“岷” “汶”地名所在的藏缅语主导地区。

三 “岷”“汶”地名的地望考察

对“岷” “汶”地望的考察,主要集中于对“岷山(汶山)”的地望考察上。从《荀子》开始,汉文历代文献对岷山地望的记载大致可以分为三种观点,一是认为岷山在今甘肃境内,二是认为岷山在今四川阿坝州境内(松潘、茂县、汶川),三是认为岷山从甘肃岷县起绵亘千里至四川(在第一部分中有涉及,此不赘述)。其中,以清代嘉庆《汶志记略》中引董生的叙述最为详尽。董生认为:“岷有东西二山,江以内为东岷,自西夷鼻郎架绵亘千余里,入川为松之雪兰、茂之铁豹、汶川之玉垒、灌之雪岩、彭之丹景、什之蓥华、绵之武都九龙、安之天台、石泉之石鼓,随地异名,总名之曰崌山;江以外为西岷,出皂以西,众山延蔓诸番千里未极,入内地者有青城、峨眉、蔡、蒙、临邛、瓦山、总名曰崃山”。随后,董生又言:“西岷南下出峡结为衡,东岷之脉历过九江,至于敷浅源而止。”这一观点在1924年《松潘县志》和1944年《汶川县志》等书中都还在被引用叙述。不过,1944年的《汶川县志》中还援引了1931年《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岷山源自巴彦哈拉山,止于峨眉的观点。实际上,董生笔下的岷山,只是将包括《山海经》《禹贡》《汉书》等在内的历代史书、地志等史籍中记载的岷山地望相关的资料搜集罗列,并按照地理方位将这些资料串联在一起,其叙述和结论难免牵强。如西岷南下出峡结为衡,不管这里的衡山是指今湖南衡山,还是《禹贡》《山海经》中的衡山,顾颉刚先生认为这两书中的衡山应在今河南南召县南,都与实际情形不合。

岷山北延今甘肃境内光盖山(Koang-kei Shan)主峰久波隆。约瑟夫·洛克( Joseph F. Rock )摄,1925年6月12日, 哈佛大学 阿诺德植物园图书馆藏(Arnold Arboretum Horticultural Library)。

除汉文史籍对岷山地望有记述外,现当代以来国内各界也对岷山地望进行了不同的解读。

第一,对某一经籍中记载的岷山地望进行讨论。其一,对《禹贡》“岷山导江”之岷山的讨论。以顾颉刚先生为代表,认为《禹贡》中的岷山实际上是《汉书·地理志》中的嶓冢山,《汉书·地理志》中的西汉水(嘉陵江上游)乃是《禹贡》中的江源,而汉人知江源不在此,遂以今岷江为江源,将岷山移至松潘,将陇西岷山改为嶓冢山。后人不明,将松潘岷山误认为是导山、导江的岷山。其二,围绕《山海经》中昆仑与岷山的记载,提出昆仑即岷山的观点。蒙文通先生在《略论<山海经>的写作时代及其产生地域》中认为,《山海经》中所载的海内昆仑,就是四川西北的岷山;“崌”山亦是岷山,因为“崌”乃汉代“㟭”字之讹,岷山亦即蒙山。邓少琴先生在《巴蜀史稿》中称:“巴颜喀拉山即古之昆仑山也。岷山为昆仑之一支,昆仑合读为岷也。山为岷山,水为岷水,古称江水”。之后,该观点得到如徐学书、贾雯鹤等不少学者的支持。虽然这一观点对我们明晰汉籍中与岷山相关的记载有所裨益,但其结论仍需进一步讨论。此外,还有观点认为《山海经·西山经·西次三经》中的峚山就是岷山,不仅因为峚(mi)与岷(min)发音相近,还因为岷山和峚山地望相当,且峚山特产丹木就是岷山药材当归 。

第二,对汉文史籍中的岷山地望进行梳理与总结。如任乃强先生考汉晋之作后认为,常璩与晋世多人实称成都平原北面与岷江并行的山群为岷山,该山群偪行于岷江东岸,东北连松潘雪宝顶,西南终于灌县龙溪娘子岭。郭声波教授据《山海经》《禹贡》《水经注》等汉籍之载,认为“先秦和秦汉间的中原人,对古蜀国西部之山皆称为岷山(即郭文中的‘大岷山’),即包括今岷山、龙门山、邛崃山、夹金山、大相岭之域。”实际上,先秦或是秦汉间人们对岷山的认识,应该没有郭教授认为的那么系统和广阔,最早的“岷(山)”当是生活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藏缅语民族对自己视域范围内的一座或多座高山的称呼,源自藏缅语民族对天(mu、rmu或dmu)和高耸入天之高山的敬仰,后随着中原王朝版图在藏缅语地区不断扩展,音译自藏缅语的mu、rmu或dmu(岷)山也不断被记录,并根据分布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不同区域的藏缅语民族对mu(rmu、dmu)的方言发音不同,分别用茂、汶、蒙、摩、墨、绵、温、毛、瓦等汉字持续记录下来。此外,徐学书也依汉籍记载,将历史文献中记载的岷山地望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狭义的岷山是指今岷山山脉中段,以茂县九顶山为主峰;广义的岷山指北起甘肃岷县、南止四川峨眉山、西南包括邛崃山脉的区域。

《番汉合时掌中珠》中将西夏文“天”用 汉字记音为“没”。

第三,现当代以来各类工具书对岷山地望的界定。翻阅各类词典及百科全书可知,对岷山地望的描述大相径庭,都认为岷山起自甘肃绵延至川,其主峰为松潘雪宝顶。不过,各类工具书在岷山止于何处稍有差别,且记述的详尽程度亦不相同。《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辞源》《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地理》中说得最为详细,认为岷山北起甘肃绵延至川,包括邛崃山和龙门山;而《辞海》《中国名山大川辞典》《新编文史地辞典》《中国西部开发信息百科·四川卷》等书将岷山与邛崃山、龙门山并列列出加以解释,其岷山地望明显小于《辞源》等书记述的范围。另外,在一些学者或各地方编写的地方性辞典、名山大川揽胜等书中,也有对岷山地望的界定,其范围与之前介绍的各书差别不大,此不一一列出。

实际上,对岷山地望所指,汉文史籍记载的不同多是对其范围的划分不同,故有岷山在临洮、在松潘、在茂州亦或是从甘至川的记载。而现当代以来对岷山地望的考证,除了针对某一经籍的研究之外,其他的研究结果均不脱离汉文史籍中记载的范围,其差别就是岷山南端止于何处,亦即包不包括邛崃山、龙门山。我们认为,岷山其地望,是一个历史地理概念,更是一个文化概念。“岷(山)、汶(山)”是汉字记音的藏缅语地名,它是源于藏缅语民族对“穆”(mu、rmu或dmu,天神之意,后引申为山神)的敬仰,是对绵延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高山的称呼,汉文史籍根据藏缅语不同时期方言的发音,以岷、汶、茂、摩、蒙、瓦、毛、眉、墨、温等汉字记录了下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岷山范围大致在今青藏高原东部边缘汉藏两大文化交汇地带的区域,即北起甘肃岷县南部,南至峨眉,包括邛崃山脉与龙门山脉,有光盖山、迭山、花尔盖山、古麻山、摩天岭、雪宝顶、九顶山、青城山、峨眉山、斯古拉(sku la,四姑娘山)、鹧鸪山、蒙山、墨尔多山等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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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正文略有修订,注释和参考文献等从略,详见原刊。

期刊简介

《西北师大学报》Journal of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社会科学版)1942年创刊,为中国高校主办综合性人文社科类期刊名刊,CSSCI 数据库等来源期刊。自创刊以来,尤其是近40年以来办刊方向明确、 审稿严格,其影响力已持续多年胜过许多“985”“双一流” 等重点高校主办的同类期刊。2020年复合影响因子为1.8940。现任主编为比较教育与民族教育专家王兆璟教授,上任主编(1999-2018) 为民族史与历史地理专家胡小鹏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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